“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”。不只现代人追捧樱桃、高呼“车厘子自由”,从先秦典籍到宋人诗篇,处处是樱桃的身影。一味水果为何能在两千多年间始终受人喜爱?历代文献中提到的樱桃,基本上都是指土生土长的中国樱桃,主要生长于长江流域和山东、河南一带。距今约8000年的河南裴李岗新石器时代遗址中,就发现过樱桃的果核。樱桃屡见于文献,是因为荐新缺它不可。所谓荐新,是指在收获之时先举行仪式,将新得的收获献祭于神灵、祖先。等神灵、祖先“尝过鲜”之后,自己再享用。用来供献祭祀的新鲜收获便是“新”。仲夏之月荐新的新鲜收获,就有樱桃。“按《月令》诸月无荐果之文,此独羞含桃者,以此果先成,异于余物,故特记之,其实诸果亦时荐。”樱桃虽不是唯一,却因最先成熟,成为最值得记下的荐新之果。周天子用樱桃来荐新,体现了这一制度的内涵:以最新鲜的收获表达对神灵、祖先的崇敬之情。樱桃是献荐祖先、孝敬老人的佳果。图为根据山东杨家埠清末年画绘制的《二老看樱桃》(绘画/扬眉)。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兴高采烈地看着一枚新鲜樱桃。荐新在历朝历代得到遵循,樱桃也始终没离开过荐新的榜单。唐至德二年,杜甫听说在“安史之乱”中沦陷的两京被收复,格外欣喜。他相信,不久之后天子回京,必将“归及荐樱桃”。曾以“樱桃樊素口”开启以樱桃赞美女性朱唇圆润娇艳滥觞的白居易,对樱桃有一种近乎走火入魔的热爱。他咏樱桃、赞樱花,而最怀念的是当年长安城里那场樱桃盛会。“相思莫忘樱桃会,一放狂歌一破颜。”感慨樱桃会背后回不去的少年意气与豪奢情怀。三百年后,黄庭坚也有类似的句子:“脱霜披茜初登第,名高得意。樱桃荣宴玉墀游,领群仙行缀。”在宋代,已不再举行樱桃宴了,但樱桃宴仍旧代表高中金榜,代表新科进士的意气风发。明清时,皇家每月在奉先殿荐新的内容有明确规定,其中四月的“新”是樱桃、茄子和雏鸡。不只皇家,民间荐新也少不了樱桃。清道光年间记载苏州时令风俗的《清嘉录》中写道,当地“立夏日,家设樱桃、青梅、稷麦,供神享先,名曰立夏见三新”。樱桃见证了中国礼仪文化数千年的流传与积淀。唐代宗大历年间,一个叫崔生的官宦子弟在宫中担任千牛卫(负责保护皇帝的贴身卫兵)。一天,崔生遵父命去探望父亲的好友、在家养病的一品大臣。崔生容貌俊秀,举止得体,人品不俗。大臣眼前一亮,顿生结交之意,留住崔生,闲话家常。这时,三位艳丽绝伦的家妓,手捧金饰食器款款而进,送上甜点。食器中,正是剖开去核并浇上了奶酪的樱桃。大臣命家妓中身着红绡者为崔生奉上一碗,并亲自喂食。崔生一时间手足无措,又羞涩又窘迫地吃了几口,惹得红绡嫣然一笑。这是唐人裴铏在其所作传奇《昆仑奴》的开篇。一碗樱桃,令崔生邂逅了红绡,惹出了一段奇情故事。以樱桃待客的细节,颇为引人注意。樱桃是可以荐新的时鲜,拿来待客,体现出对客人的尊重。而樱桃的吃法则是“沃以甘酪而进”。上图为根据想象绘制的唐人食樱桃场景,刚刚收获的新鲜樱桃,配以乳酪,是唐人家庭聚会、招待亲友的绝佳选择。绘画/扬眉唐中宗请群臣吃樱桃,和以杏酪;刘邺登第举行樱桃宴,和以糖酪;崔生吃的这碗甘酪樱桃,看来唐代吃樱桃的最佳搭配,正是酪。酪本是北方少数民族日常食品,魏晋南北朝时期,随着民族融合的趋势,成为北方主流食品。唐代承袭许多北朝的制度和风俗,食酪是其中之一。乳酪微酸的口感和樱桃的多汁甘甜相结合,风味独特。而乳酪新成也恰是樱桃上市之时,两者搭配,新上加新。除了酪,樱桃还有另一种“好搭档”:蔗浆。据《本草纲目》记载,樱桃性“甘、热、涩”,吃得过多,有内火之忧。而在荐新之后获得一大笼御赐樱桃的王维并不担心,因为“饱食不须愁内热,大官还有蔗浆寒”——皇帝体贴地赐了冰镇处理的青蔗汁,以解樱桃之热。南宋时皇宫避暑,同样也是“蔗浆金碗,珍果玉壶”。古人为了尽可能延长品尝樱桃的时间,想出了诸多办法,以樱桃为原料制作甜品蜜饯就是其一。图中复原的樱桃糖水,做法与樱桃煎类似,将樱桃去核腌制,浸于蜂蜜水中食用。摄影/李木
当然,鲜果最可口还是其本味。《唐语林》载:“明皇紫宸殿樱桃熟,命百官口摘之。”所谓口摘,就是用嘴就着枝头的樱桃直接食用。不浇乳酪不配蔗浆,吃的就是最新鲜的口感,风流天子的玩法,别有一番趣味。樱桃好吃树难栽。《齐民要术》记载,种植樱桃需要在“二月初,山中取栽;阳中者还种阳地,阴中者还种阴地(若阴阳异地则难生,生亦不实,此果性)”。如果把原先在阴处生长的樱桃树苗,移栽到向阳的果园里,很难成活。即使树苗活了,也结不出果实来。栽种樱桃还必须选择“坚实之地”“不可用虚粪也”。如此精心栽培的樱桃树,结出的果实往往个头较小,难以采摘,更难于保存。这些缺点使中国樱桃在和外国樱桃的比赛中落了下风。如今人们喜闻乐见的红灯、美早、拉宾斯等大樱桃以及称为“车厘子”的,都是欧洲甜樱桃的品种。把甜樱桃带入中国的,是美国传教士倪恩斯。倪恩斯在1871年来到山东,随身携带了十个品种的甜樱桃树苗,并在今山东烟台试种。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培育,倪恩斯令甜樱桃在烟台落了户。1880年到1890年期间,当地人又从朝鲜、美国引进了几个新的甜樱桃品种。与此同时,1887年左右,新疆塔城地区也开始种植欧洲甜樱桃。一东一西,两地甜樱桃的传入,都与外国传教士、侨民和船员在中国境内的活动有关。宋代词人蒋捷曾感慨:“流光最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。”想不到时过境迁,竟是人们先把蒋捷所见、所尝的中国樱桃“抛弃”。甜樱桃果实大,含糖度高,产量也高。更重要的是,它易于保存,更适合长途运输销售。口感和经济效益,决定了甜樱桃只用了短短一百多年时间就在中国立住了脚跟。然而,凝聚了数千年中国文化内涵的樱桃又怎会真被抛弃?天子祭礼中的樱桃,诗人词章中的樱桃,食客佳肴中的樱桃,仍旧为人们津津乐道,甚至超越了植物学分类的界限,在我们品尝樱桃时,带给我们与美味同等的精神享受。内容来源:《中华遗产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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