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醫”究竟起源于何时，无法可考。一直以来，对“醫”字的探讨见仁见智。有人分三部分来拆解“醫”字，也有人分上下两个部分来拆解、解释。无论如何，“醫”的含义即是医生治病时使用的工具以及方法、理念等。“醫”字的构成独具匠心，我们完全可以从文化角度来看待，它真实地反映了中国医学造福百姓、慈惠无穷的智慧与思想。
——何少初（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）
箭匣、长矛、酒坛子
最早出现的“医”字和现在的简化字——“医”一模一样。
“医”是繁体“醫”的初文，它的诞生与古代战争有关。甲骨文的“医”字的意思，从字形上一目了然，就是对战争中受到的箭伤进行治疗。先说另外一个字——“疾”。从甲骨文形体看，正面站着一个人，人的右臂腋下中了一支箭，受了伤，得了病。这时，他就需要“医”了。“医”从匚（fāng），从矢。箭取出来了，还被规规矩矩地放在匣子中。再多一点想象，我们看到了一个特别聪明的“医生”，他不单治好了那个中了箭的人，还把箭改造成了“医疗器械”——“手术刀（取箭的勾）”或灸针之类的。今天的古文字专家，多数认可甲骨文的“医”，乃是医用针灸工具的象形。
▲ 针与灸。左为中医针具，从针具的名称和形状上尤能窥到一丝兵器的影子。“万病一针”乃是中医针灸学的至高理想，把人体本身看成是一个天然的药库，内病外治就成为最安全和最天然的疗法了。同理，右边的“艾灸法”，则是以火的温热之力，来调和人体的阴阳平衡。摄影/张天林到了金文，“医”变为“醫”，上部多了一支“长矛”——“殳”（shū），成了“殹”。殳是后世很少出现的一种上古兵器，湖北随州的战国曾侯乙墓有出土，上部有三棱刃，下部是带刺的铜球，可刺杀也可砸击；杆是木柄外覆竹片制成的，称为积竹木。很多与殳相关的字都含有打击、击毁的意思，比如“殴”和“毁”。专家解读“殹”，认为是用长矛、木棍之兵对抗疾病，就像打一场战争。战国初期的重要兵书《司马法·定爵》说“弓矢御，殳矛守”，也就是说弓箭可御敌，殳矛能防守。如果说拔矢治病是医生的最初工作，那么后来对付疾病的办法越来越多了，甚至可以和疾病“打一场战争了”。而且这场战争的“武器”不仅仅取材于兵器，还拓展到酒坛子，因为“医”这个字下面是“酉”，“酉”就是酒。
医中何须“酉”？
古巴比伦曾是文明程度非常高的一个古国，如今不但国家不存在了，民族也消失了。有研究表明，是几场罕见的大瘟疫，让这个王国成为陈迹。与此类似的是被称为黄金城邦的雅典，根据历史学家修西底德的记载，2400多年前，连续两场瘟疫像恶魔一样席卷这座古城，使它从此衰败。有希腊科学家研究证明，这次毁灭性瘟疫的元凶，就是伤寒。
▲ 古巴比伦的复古雕刻从历史记载来看，传染病一样不断侵袭中国，但“医”学在中国诞生非常早，而且很快就从对创伤的治疗，发展到各种疾病的救治。每有像伤寒这类细菌造成的疫病，中国医生往往都能利用中医药加以扑灭，使中华民族化险为夷。在“醫”这个字中，“酉（酒）”应该是一个元素符号，代表的是中医药，实是古代医疗的一次发展。中国的酒大部分是“曲酒”，也就是利用谷物“发霉”以后的微生物，分泌一种酶来把谷物原料糖化、发酵成酒。有的时候在制曲的过程中，还要加入陈皮、厚朴等药材。如果制成饼状，就叫神曲；也可制成液体的曲，然后就可制成酒或者酱油。这和西方常见的利用谷物发芽时产生的酶将原料本身糖化成糖分，再用酵母菌将糖分转变成酒的方法相异。
▲ 酒曲
神曲即可药用。饮食过多，积滞于内，加上风寒侵体，用上一两块神曲，煎茶而饮，往往就可痊愈。至于酒在医学上的用途就更多了。
《黄帝内经》对用酒治病有这样的记载，“自古圣人之作汤液醪醴（láo lǐ），以为备耳”，醪醴类似今天的米酒。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中又说“其在肠胃，酒醪之所及也”。看来扁鹊能用酒醪施于肠胃。另，中国人端午节喝“雄黄酒”，驱避蚊虫，酒还有麻醉止痛的作用。据载，早在周代人们就已懂得用酒给伤口消毒。三国名将关羽，曾被一支毒箭射中左臂，痛入骨髓，华佗为他治疗，表示要切开伤口，刮掉深入骨中的毒，病才能根除。于是关羽和马良一起畅饮对弈，臂膀上血流不止，但关羽依然谈笑自若。这个场面是对“醫”字很形象的一个诠释。
▲ 《三国演义》中的“刮骨疗毒”为什么用“酉（酒）”代表中医药？还有一个理由。酒能促进血液循环，让药物迅速发散到全身各个部位。许多中药在服用时都用酒做药引，从而提高治疗的效果。中国还流行泡各种药酒，有病治病，无病强身。在甲骨文中有“鬯（音chàng）其酒”的记载，据汉代班固解释：“鬯者，以百草之香，郁金合而酿之为鬯。”所以，“鬯”就是用郁金香加上黑黍酿成的一种芳香的药酒，这种酒可提神醒脑，清除体内的污秽和恶气。
1973年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《五十二病方》，是我国已经发现的最古老的医方书。书中已有用酒治疗的记载，这本书的52个药方中有一半多和酒有关。
▲ 五十二病方
张仲景的《伤寒杂病论》中有许多方药都是用酒煎煮或用酒水混煮，借酒来发挥药效的。明朝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中详细叙述了近80种药酒的功效及其制作方法，并说“酒少饮则和血行气，壮神御寒”。到清代，在各种医药书籍中记载的药酒方子将近一千个。古代医学家曾说“无酒不成医”，酒是“百药之长”。
元明太医院曾把中医分为十三科，如伤寒科、妇人科、接骨科、口齿科等等，这十三科里的最后一科却很特别，乃是以借符咒禁禳来治疗疾病的方法，即祝由科。
“祝”者咒也，“由”者病的原由也。祝由治病不用药或少用药，主用“祝由医生”的意念、符咒产生的场来治疗各种疾病，即所谓的巫医。
▲ 祝由十三科
的确，古代的“医”字还有另外一种写法“毉”。说明中医除了用针灸器械、酒、药草之外，还有用“巫”来治病的。
古语云“巫医同源”，巫可通鬼神，古代文献中“巫是最早的医生”的记载比比皆是。《说文》中也说“古者，巫彭始作医”，也就是说巫彭是中医的鼻祖，巫彭相传是商代神医，《周礼·大聚》说：“乡立巫医，具百药，以备疾灾”，西周就是巫医盛行的时代。
▲“中医鼻祖”巫彭
孔子生病时，他的学生子路就请求为他向天神、地神祷告。那时，巫医治病的方法就主要是祈祷，用歌舞娱神，用魔法咒语让神降临以祛除疾病，消除灾祸。能够从古籍中找到的巫医的名字还有：巫抵、巫阳、巫履、巫凡、巫相，等等。
中国在周朝以后慢慢开始摒弃巫医，以至于后来更多地保留下了“醫”这个字。有一项证据就是《周礼》把“巫祝”列于《春官·大宗伯》篇目，却把“医师”列于《天官·冢宰》篇中，医、巫分流了。之后，春秋战国时期的神医扁鹊提出对病家有“六不治”，其中有一条，凡信巫不信医的不治。
▲ 在出土于山东微山县的东汉画像石上，人面人手、山鹊身躯的神医正在为跪座其前的患者施以针刺治疗，这成为扁鹊被神话的经典形象。原本巫、医分道扬镳的一大证据，即是扁鹊所提之“信巫不信医者不治”，然而“巫”对医影响至深，扁鹊留在画像石上的形象，终于不能摆脱被“巫”化的结局。可是既如此，怎么到了元、明还会有“祝由医生”，而且进了国家的太医院？这并非是历史的倒退。人们普遍从心理上对巫的感觉不好，但巫却在精神层面上有自己的长处。今天有一个时髦的学科叫“心理学”，古代的巫，仰视天文、下知地理，中晓人常，是很博学的知识分子，他们可以洞察病家的心理不足为怪。
后世“祝由医生”所使用的“禁法、咒法、祝法、符法”，很接近于暗示疗法、心理疗法、催眠疗法、音乐疗法，等等，并非仅仅“祝其病由”而愈其病。医书上也讲，有些病原因已明，可是祝之不愈，这说明祝法不起作用，就要改用禁法或符法或配合药物治疗了。
匚：“砭”在匣中
在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工作的音乐家范业伟，20世纪90年代到山东寻找泗滨浮磬。磬是中国古代一种重要的石质礼器和乐器，在济南洛庄汉墓里就出土过107件灰褐色带黄斑玉质感的编磬。范业伟想找到这种编磬的材料。
当他终于如愿以偿获得这种石头的时候，让他奇怪的是，这种石头的材质非常特别，看起来相当缜密，可入手又很轻。后来他找专家对这种矿石进行检测，发现它很可能是由于陨石撞击地表而形成的。而且用这种石头敲击人体，会有针刺感，这种针无疑是无形的针，也就是说这种石头中或许有一种能量场。接下来的论证就更惊人了，泗水浮磬的材料，很可能就是中国古老的医术工具——“砭”。
▲ 砭石“砭、针、灸、药、导引”乃中医五术，其中首位就是“砭”。《说文解字》里说“砭，以石刺病也”；宋代罗泌《路史》里说“伏羲尝草制砭，以治民疾”，由此可见“砭”的发明之早。用砭治病时，先用石、木或骨刺破伤口，再用砭来去除脓血。也可加热后熨烫伤痛处或做擀、压、滚、擦、刺、划、叩、刮之用。河南安阳出土了很多砭石，证明在石器时代的晚期已经开始应用砭石之“针”来治病了。不过东汉以后，砭石和砭术逐渐从中医古籍中消失了，唐代学者颜师古说：“古者攻病则有砭，今其术绝矣。”后来，便只留下了一个成语叫“针砭时弊”。
砭术之所以失传，很多研究者认为，是由于做砭石的好材料越来越少，后世只好以金属之针来替代，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《黄帝内经》里的“九针”——九种针。
▲ 砭术我们之前一直没有讲到“医”的那个“匚”的部分，手术用的医疗工具为什么要被放入匣（匚）中？试想一下，如果先祖们真是用磨制的砭石来治病，又粗又大的砭石怎么不会让病人见了就怕呢，所以把它藏起来，不让患者看见，也许就是“医”字“藏矢”治病的原因了。
治的是人，不是病
“医”是个非常典型的会意字，很中国，包含了中医的许多历史信息。不少人以为，中医之词是为了区别于西医才诞生的。很多书中都这样解释：鸦片战争前后，东印度公司的西医，为区别中西医，给中国医学起名叫中医。1936年，国民党政府制定了《中医条例》，正式确定了“中医”两个字。不过，如果你翻开《汉书·艺文志·经方》，就会赫然见到这样的记载：“以热益热，以寒增寒，不见于外，是所独失也。故谚云：有病不治，常得中医”。大体是说，医病不能用热来治疗热症，寒来治疗寒症，否则还不如不对疾病进行治疗呢。
▲ 中医穴位与医学工具
也就是说，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时期就有了“中医”一词。于是问题来了，西汉时期，西医还不成系统，更没传入中国，西医传入中国是在明朝末期的事。当时的西汉人连西医是什么都不知道，怎么可能为了区别“西医”，而单独把中国的传统医学医术称为“中医”呢？这里的“中医”，通常被解释为“中等水平的医生”，这源于孙思邈《千金方》中所说：“古之医者，上医医国，中医医人，下医医病；上医听声，中医察色，下医诊脉；上医治未病，中医医欲病，下医医已病”；《中国医学大辞典》中也有：“中医犹言中工。”
▲ 河南南阳一名小学生在接受中医按摩矫正视力。中医把眼与脑相联系的部位称之为“目系”，针灸按摩可疏通经脉，改善眼部气血状态，去除引发近视的根本原因，贯彻了中医运用整体观治疗疾病的思想。摄影/付海厚
但也有另一种理解，这里的“中医”的“中”既不是指“中国”，也不是指“中等”，而是“中正”、“中和”和“中庸”之意。人体的阴阳保持“中和”才会取得平衡不会生病。若阴阳失衡，疾病必然来侵袭身体。中医有“持中守一而医百病”的说法，也就是身体若无阳燥，又不阴虚，一直保持中和之气，就会百病全无。西医治病，中医调“理”。也就是说，中医治的不是病，而是人。再看“医”这个字，“动刀动枪，动酒动巫”，“医”就是在打一场战争。故古语云“用药如用兵”。“上医治国，中医治人，下医疗病”，从这个角度来看，中医名副其实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