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▲ 终南山南五台。供图/田野
作为丝绸之路的起点,西安拥有兵马俑、大雁塔、华清池等文化遗产,加上独特的饮食文化和深厚的历史底蕴,“终南远眺”这个名称,也暗合了终南山的文化意象。
终南山,南依巍巍秦岭,东西绵延800公里,贯通关中平原。这里是古代丝绸之路的一部分,也是佛教传入的重要通道。终南山地近皇都,唐柳宗元在《终南山祠堂碑》中写道,“终南据天之中,在都之南”,这一优势为中国佛教诸宗的开创奠定了基础。
终南山自古为帝王离宫别苑的后花园,文人墨客优游世外的栖息之所,也因中国佛教八大宗派中五大宗派诞生于此,成为独一无二的佛教圣地。那么,历史上,哪些人造就了终南山的灵气?“寿比南山”、“终南捷径”,都与终南山有关,那么,为何古人隐居都喜欢选择它呢?
现代人认识终南山,多与金庸的武侠小说密不可分,其实,千百年之前,终南山要比现在有名得多。“终南”之名的由来,要从西周末年说起。西周周幽王荒淫无度,曾经为博宠妃褒姒一笑,烽火戏诸侯,最后落得犬戎入侵无人救,国破人亡。而当时的太子,幸得陇东(今甘肃一带)的秦国“出兵勤王”,才免于遇难。只是,西边是不能再待下去了,周王室遂迁都洛邑(今河南洛阳),始称东周,并将西边与犬戎接壤的关中一带,封赏给秦国。自此,秦国的势力范围延伸到关中平原,因其南疆边界止于此山,故而称之为“终南”。
终南山中道观林立,香火鼎盛,远远望去犹如罩在烟雾中,素有“仙都”之称。道教中习惯称终南山作“太乙山”或“太一山”,即有“原始、最初”之意,因为这里是道家文化和道教的发祥地。
▲ 对于当代隐者来说,终南山是最受欢迎的隐士之山。摄影/陈团结话说在春秋时代,函谷关令尹喜,好观天文、爱读古籍,修养颇为深厚。他在终南山北麓扎草为楼,起名“草楼观”,时常登楼观星望气。传说一天夜里,当他凝视夜空时,忽见东方紫云聚集,形如飞龙,向西滚滚而来,便预感必有圣人即将经过此关,于是派人给道路垫土洒水,夹道焚香迎接。不久,果见一老者身带五彩祥云,骑青牛而至。来人正是老子李耳。尹喜忙把老子请上草楼观,行弟子之礼,望其能传道解惑。老子欣然将五千言《道德经》尽授于他,而后飘然仙去。后来道教形成,草楼观的所在地便被尊为“天下道林张本之地”,而道教的庙宇称为“观”,也是源于此。
自从尹喜的草楼观出名后,历代帝王皆在终南山大兴土木,修建宗堂庙观。秦始皇曾筑庙以祀老子;汉武帝也兴建了老子祠,修缮了老子墓(老子的归宿有多种传说)。各朝代的建筑屡有兴废,只有草楼观的台址不变,后来此地便得名楼观台。到魏晋南北朝时期,各路名道云集终南山,开创了道教的一支新派别——楼观派。
▲ 李白曾经直奔终南山,欲求入仕之道。如今,终南山仍有隐士避世修行。摄影/陈团结唐代是楼观派的鼎盛时期。因为同姓李,唐朝王室尊奉老子为先祖,老子曾经布道的终南山自然获得更多青睐,特别是楼观派道士还曾赞助过李渊起义,于是李渊登基后,对楼观派予以特殊照顾,为他们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宗圣宫,并列为皇家禁地。唐太宗李世民更是这里的常客,还曾专门赋诗歌颂终南山。
如今,尹喜的草楼观早已不复存在,只留有清代修缮的老子祠、老子墓,但人们在其遗址上兴建的新楼观,让这片道教的发祥地香火延续。
不过,终南山不仅孕育了道家学脉,也让西来的佛教得以立足。
▲ 始建于唐代的灵应寺,它坐落在太乙山灵应台的峰顶。摄影/张铭淇在终南山中段主峰太乙山,可见由观音、文殊、清凉、灵应、舍身五个山峰组成的南五台,其上建有弥陀寺、圣寿寺等寺宇。若再扩大视野,从西安鄠邑区到蓝田县、从北端的少陵原到南端的天子峪,有律宗祖庭净业寺、三论宗祖庭草堂寺、华严宗祖庭华严寺、净土宗祖庭香积寺,还有长安城坊里的法相唯识宗祖庭兴教寺。这五个宗派,占据了中国佛教八大宗派的半壁江山,更有趣的是,五个宗派不约而同地创宗于隋唐时期,又不约而同地齐集终南山。那么,终南山拥有何种力量,竟能让如此多的佛教祖庭立下根基?祖庭一词,出自《礼记·檀弓上》:“殡于客位,祖于庭,葬于墓。”庭,是举行祖奠的厅堂,后演变为祭祀祖先的场所。佛教祖庭的涵义与之类似,而且它直接关系佛教宗派的传法世系。开宗祖师所居之寺院、归葬之寺院,或者某派所宗之经典的译出地、对宗派发展有重要影响的寺院,都可以称为祖庭。
在终南山北麓圭峰脚下的草堂寺,有一尊石塔,它是龟兹高僧鸠摩罗什的舍利塔,因这位高僧的关系,草堂寺被称为三论宗祖庭。
▲ 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舍利塔。摄影/陈团结
后秦时,还没有草堂寺,这座寺庙当时称为“大寺”。在隋代费长房修撰的《历代三宝记》中,其名源于大寺的草苫建筑。这座建筑朴实无华,但它所在的终南山,既守关中之要,又联结陇西和中亚民族,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通道。早在西晋时期,长安已有佛教徒传法,出现了“寺庙图像崇于京邑”的情况。渐渐地,外籍高僧云集长安,翻译佛经。月支人竺法护,在晋武帝至晋怀帝时期,居长安翻译经论。中国僧人也以长安为起点,开启了西行求法之路。长安,遂成为世界性的译经中心。后秦弘始三年(401),鸠摩罗什被姚兴迎请至长安,在逍遥园澄玄堂开启了长达十二年的译经事业。当然,鸠摩罗什不仅仅翻译佛经,他还积极宣传“缘起性空”的学说,推崇《中论》《百论》《十二门论》三部著作。当时,研究三论的门人甚众,至唐初,僧人吉藏以三论为基础创立了“三论宗”,并尊鸠摩罗什为该宗的初祖。所以当鸠摩罗什归葬草堂寺后,这座寺庙就被三论宗门人视为三论宗祖庭。
▲ 舍利塔铭记录了鸠摩罗什翻译佛经的卓越贡献。摄影/陈团结弘始十五年(413)的一天,鸠摩罗什预感自己时日无多,于是集众起誓:“假如我所传的经典没有错误,在我焚身之后,就让这个舌头不要烧坏,不要烂掉!”鸠摩罗什圆寂后,众僧焚化其身,在薪灭形碎之际,果然舌头不化。鸠摩罗什之舌与骨灰被葬入舍利塔,当年,他的舍利塔前便生出一朵莲花。这个故事家喻户晓,也让草堂寺名声大噪。鸠摩罗什舍利的神异故事,不仅有利于三论宗的发展,也让他翻译的大乘经典,四散远播,落地开花。然而,就在译经、讲经活动如火如荼开展之际,建德三年(574),发生了北周武帝灭佛事件,阻断了东汉末年至十六国时期官方主导的译经事业,大批佛教徒被迫充军或还。有的僧尼渡江南逃,有的西奔突厥,有的遁隐山林。选择遁隐的一部分僧人,将长安之南的终南山视为避难所。在逃难的僧众中,静蔼法师带领四十多位门徒,在终南山楩梓谷(今天子峪)西坡安顿下来。他们以山险为庇护,搭茅蓬为寺,继续研习佛经。
▲ 三阶教祖庭百塔寺,位于终南山北麓天子峪口。古银杏相传为隋唐时栽种,几乎覆盖着半个寺院,被誉为“千年活化石”。摄影/陈团结当时隐居终南山的僧众,仍然在等待一个宽松的环境,所以他们把幽林深谷当作道场,讲学不辍。由此也可以理解,为何法难发生时,静蔼法师等人选择了终南山,而不是南方。诗人王维在《终南山》的开篇就写道,“太乙近天都,连山接海隅”,终南山接近帝都,也延伸向遥远的中亚。避难期间,静蔼法师为僧众讲授大小乘诸经典,其中有一本玄奥难懂的经书——《华严经》。在佛教传说中,《华严经》是龙树菩萨从龙宫取到人间的,晦涩难懂。而在历史上,《华严经》其实不是由一位学者撰成的,它由先后出现的“文殊”经典和“菩萨”经典集成而来。在灭佛期间,《华严经》成为僧众的“精神食粮”。隋文帝称帝后,对佛教采取支持政策,频敕逃难山僧入京。不过,静蔼的门人依然心向幽林。这一次,他们不是要隐姓埋名,而是等待破局。隋文帝做出让步,他允许僧众在终南山讲学,而静蔼讲学之地,发展为至相寺。根据史料推断,至相寺建立于开皇十五年(595)以前,这里百泉汇流、林木环绕,远离尘嚣。至相寺建成后,成为研习《华严经》的阵地,吸引着有志华严学的年轻僧人。
杜顺和他的弟子智俨,也来到这里。据《续高僧传》记载,北周武帝建德四年(575),杜顺十八岁,在这一年,他出家为僧,跟随因圣寺的珍(一说“道珍”)法师学习禅定,活跃在今甘肃庆阳及陕西关中一带。后来他来到至相寺,可能只是匆匆一访,并未久留习经。而后,他便云游终南山,教化道俗。
▲ 华严宗祖庭至相寺藏于终南山天子峪,山门前的狮子威武庄严。图源 / 中华遗产2014年12期
在民众心中,杜顺具有通虫语、驯服牛马、善于“导发异类”的特殊本领,被视为神僧。他的感通能力很快从终南山传遍京城,引来唐太宗的关注。宋代释志磐编撰的《佛祖统纪》记载,唐太宗生了一场怪病,御医无从医治,便把杜顺迎入宫中。杜顺听闻病情后,就说:“皇上啊,您常年南征北讨,犯下了冤业病,应大赦天下。”唐太宗采纳了此议,不久他的病也好了,因此赐给杜顺“帝心”的法号。杜顺留下《华严五教止观》《华严法界观门》两部著作,提出“法界三观”,为华严宗创宗立派建立起哲学框架。在至相寺学习的弟子智俨,提出“六相圆融”“十玄门”学说,继续弘传华严教法。到了智俨的弟子法藏,他为武后讲授晋代翻译的《华严经》,使华严学说得到朝廷的认可。法藏的弟子澄观,又系统阐释《华严经》中“法界缘起”诸问题,撰写了著名的《大方广佛华严经疏》。至此,华严宗建立起自己的宗派,在佛教诸宗中站稳了脚跟。
▲ 2005年,杜顺塔塔基与塔身出现裂痕,西安市长安博物馆进行抢救性保护工作,打开了塔龛。龛中出土了几件石刻佛像,包括上图“飞天造像门楣石”和下图“汉白玉石门”。摄影/向阳
华严学说着眼于万事万物的联系,这一思想早在华严寺的选址理念中就有所体现。贞观十四年(640),杜顺圆寂,弟子僧众在长安城南的樊川,凿穴安葬他的舍利,是为华严寺。有趣的是,杜顺舍利塔没有修建在安静无扰的终南山,而是面向平坦宽阔的少陵原。其实,华严寺的位置,处在终南山与长安城之间,也能与终南山气韵相通。唐德宗贞元七年(791),41岁的诗人孟郊登楼,作《登华岩寺楼望终南山赠林校书兄弟》。诗中的华岩寺即华严寺,它依岩而建——“地脊亚为崖,耸出冥冥中”。寺院地势颇高,故而云气缭绕——“前山胎元气,灵异生不穷”,宛若仙境。华严寺的视野极好,登高远眺,能感受到这座山“势吞万象高,秀夺五岳雄”的气概。
▲ 华严宗初祖杜顺禅师舍利塔和四祖澄观禅师舍利塔。摄影/陈团结
登上华严寺的高楼,目光所及之物便有了联系,而华严学说的包罗万象也在此刻得到体现。从华严先贤搭茅蓬讲学,到至相寺、华严寺的营建,这个过程蕴含着华严经学的蜕变。魏道儒先生指出,华严学在中国的传播与发展经历了华严经学到华严宗学的转变,华严经学尊奉域外华严原典的教义教旨,而华严宗学则是中国化的华严学理论,更接近中国人的思维和文化背景。
没有终南山之隐,便没有华严经学的转型,就没有后来华严宗博大精深的思想家园。终南山地近政治中心的地理便利,给了避难僧众希望:困顿只是暂时的,未来终会向好。唐贞观十九年(645),玄奘取经归来,在长安弘福寺开启了译经事业。在他的译场中,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僧人道宣。和玄奘一样,道宣年轻时对翻译过来的佛教学说充满疑惑,不过他没有走上西行取经之路,而是向内求索律学的本质。
律学直接关系比丘、比丘尼的持戒方式,唐初北方地区流行的戒律是《四分律》,由此形成三个学派:怀素在长安西太原寺东塔讲学,创立“东塔宗”;法砺在相州(今河南安阳市与河北临漳县一带)讲学,创立“相部宗”;而道宣,则创立了“南山宗”。
▲ “樊川八大寺”中的护国兴教寺为玄奘的归葬处。摄影/胡晓兵在道宣看来,戒律不仅仅是学说,更是身体力行的实践。然而律学注疏虽然丰富,但未能紧扣实际,僧尼对日常生活中的持戒方式莫衷一是。特别是天台宗、禅宗的兴起,淡化戒律的持守,这些情形促使道宣决定重振律学。道宣选择远离译经的“名利场”,到终南山修行。在宋初僧人赞宁奉敕撰写的《宋高僧传》里,可见道宣当时的形象:衣苎麻,食菽豆,出门锡杖不离身,唯恐伤及大地众生。终南山沣峪口东山坡的丰德寺,位于“碧山巅”,远离尘嚣,道宣在此撰写了《四分律行事钞》《四分律比丘含注戒本疏》《四分律删补随机羯磨疏》,构成了“南山三大部”。据宋敏求《长安志》记述,道宣的律学受到了唐高宗的关注,麟德二年(665),净业寺被赐予道宣,作为弘法的道场。
▲ 净业寺是律宗祖庭,道宣在此建立完备的受戒学说并归葬于此。图为赵朴初手书“律宗祖庭”石碑。摄影/屈涛
净业寺位于终南山沣峪口凤凰山的半山腰上,始建于隋末,环境优雅。道宣在这里继续研究律学的运用,他模仿须弥座设计了戒坛,将净业寺建设成传戒活动的仪式空间。晚年时期,道宣又撰写《中天竺舍卫国祇洹寺图经》《律相感通传》《关中创立戒坛图经》三部著作,对戒坛的形制和功能加以解说,强调戒律的重要。主持净业寺两年后,道宣圆寂,门人在净业寺外的峰顶上,为他修建石室瘗埋舍利,净业寺因此成为律宗祖庭。终南山清幽静谧,是修行悟道的理想胜地,但它本身也是一个自足的世界。贞观九年(635),23岁的僧人善导倾慕终南山禅风之盛,从江西庐山来到终南山悟真寺,想亲证“三昧”(即事物的真谛)。在善导所著的《般舟三昧赞》中,三昧呈现出“种种庄严不可识”的感觉——菩萨坐在“宝座华台”上,身边童子百千,“池渠”“香花”环绕其间,丰盈繁盛。
▲ 净业寺中的甘露井,相传为律宗创始人道宣制伏毒龙之处,上题“南无娑羯罗龙王菩萨”。摄影/西酉
现实中是否存在这样的世界?对善导而言,终南山的千峰叠翠、溪流玉带、奇石异洞、白云青霭……丰富的自然景观为他心中的净土赋予底色。而长安城的宫阙城池,亦为净土世界所不可或缺。唐代诗人张九龄在《奉和吏部崔尚书雨后大明朝堂望南山》中描绘的长安城令人心生向往——“迢递终南顶,朝朝阊阖前”“双凤褰为阙,群龙俨若仙”,这样的画面颇能体现净土世界的“庄严”。善导的净土,不是高高在上,而是向普通人开放。他说,每天念“南无阿弥陀佛”,即可成佛。而“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”,也不是不可能。经善导的弘传,净土思想吸引了大批信众,以至于长安城出现了“家家观世音,人人阿弥陀”的盛况。善导也借丹青之力,绘画300壁“西方净土变”,宣传净土学说。同样,他主持的悟真寺,被悉心规制为两院,上院修习,下院弘法。在下院的水陆道场,善导还绘制了地狱变相壁画。唐高宗永隆二年(681),善导圆寂,他的弟子怀恽极力为他的往生营造一个美满的环境。怀恽先在终南山北子午峪口外数里处修建灵塔,是为香积寺,即净土宗祖庭。唐玄宗天宝三载(744)怀恽又修建一座新塔,立《隆阐法师碑》以纪事。碑文记载了新造的一座“大窣堵波”,塔高13级、周回200步,仿佛“得天帝芳踪,有龙王之秘迹”。建好的香积寺规制宏伟壮观,寺前潏河、滈河交环而过,风景绝佳,或许正契合善导心中的净土世界。
▲ 善导弟子怀恽为纪念他而修筑的“大窣堵坡”局部,自古以来吸引着信众香客的朝拜。摄影/王佳
据学者统计,在安史之乱前,终南山集中了21所佛教寺院,成为当时佛教寺院最多的名山,这自然离不开隋唐国家的统一和朝廷对佛教的支持,也离不开终南山的包容与涵育。终南山犹如一座熔炉,不仅让三论宗、华严宗、律宗、净土宗创宗立派,也使深奥玄妙的印度佛经,最终转化为中国人接受的新思想,让佛教在中国大地上开枝散叶。佛教祖庭之林,终南山当之无愧。图文来源与参考:
《中华遗产》2024年12期